不与谁共

据三尺之地,叙虚妄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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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不会写剧情的废物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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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I][RF无差]雪难之诗

首发随缘居,Pre-slash, RF无差,无剧情

 


他醒来时还记得梦中的最后一个场景:一个第一人称视角的,经过锐化处理的长镜头。发蓝的景色从他耳边掠过,冰冷的风中,波本酒的气味混杂着河水的腥气。风穿过皇后大桥留下锐利的啸叫,伴随着嘈杂的,机器质感的背景音。无机的信息,与之相对的是有机的知觉。

里斯盯着图书馆十三英尺高天花板上的石膏线,它像一个画框,镶嵌着一片发灰的白色。看吧,谁都能当后现代艺术家,他恍惚地想。无意义的创作一向为他所不齿——有意义的创作也好不到哪去,它们在他看来多少有些矫揉造作。跟大多数凡夫俗子一样,他只能容忍其物质副本符合审美的艺术品。所以他尽量避免与跟他相反的那一类人讨论艺术,准确的说,他避免在任何情形下讨论艺术。芬奇对于他是一个例外。

“要求艺术作品的意义等同于其物质副本的意义,是一种野蛮的趣味。”

在某个号码之后,他们正好走到现代艺术博物馆外面,顺便进去逛了逛。在里斯连续发表了“我一直以为站着睡着是我的极限,没想到我还可以走着睡着”和“请别告诉我你赞助过刚才那一层展览里的任何一个画家,那会让我对你的印象大打折扣”等一系列高见之后,芬奇用阿瑟·丹托的观点给出了如上反驳。他不置可否,甚至觉得有点愉快。部分原因是这让他再次探刺到了芬奇的表象之下,部分原因是出于实用主义者共有的精神优势:“无”在与“有”的对抗中,就算不能够取得胜利,也能获得玷污他人情怀的病态满足。

他脑中天马行空,梦幻如潮水般消退,意识跟沙滩上的岩石一样暴露出来,感觉则逐渐归附于意识,从垂在沙发下面的右手的指尖开始向上蔓延。那里湿漉漉的,大概沾满了狗的口水。略微粘稠的湿润沿着静脉流入精神的中枢。年代不明的《浮士德》斑驳的烫金书脊映入眼帘,上面放着一个浅黄色的马克杯,里面咖啡冷的程度证明他睡着的时间超过四十分钟。

里斯从沙发上挣扎着爬起来走到窗前。他的膝部挫伤恢复得不错,但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衬衫皱皱巴巴的。然后,他看见了这栋建筑里的仅有的另一个人——也许他是他世界里仅有的另一个人——仍然在电脑前面敲击着键盘,姿势跟自己睡着之前一模一样。芬奇跟人比也许更像机器。或者,他就是“机器”本身,与其说他一直掩饰在他人性化的那一面,不如说那些偶尔流露的人性化细节才是他为了打入人类社会作出的伪装……

……而他真正的创造者已经被他谋杀了,烧成了一颗钻石,镶在他的领带夹上……

不,不,这太乏味了。里斯轻轻地偏了下头,把这个老科幻电影一般缺乏创意的想法清出大脑。

芬奇逆光而坐,轮廓被暗淡的白昼模糊,因而不甚真实。里斯隔着长长的一排书架观察着他,越过阿西莫夫,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马斯·霍布斯,如同逆行于时间的长河,一路向前,好像试图从一个王国中窥探出其统治者的面貌。直到他看见了他梦里的那一个人,再往前则又是一片迷雾,偶有零星碎片一闪而过。是什么使一个人成为了现在的哈罗德·芬奇?他看见芬奇转过头,隔着方形镜片对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间,里斯几乎以为他要得到一个答案,虽然他并没有问出那个问题。

下午好,里斯先生。他听见芬奇说。

于是他真正地被唤醒了。芬奇又一次达成了他的使命。

年长的男人掉转头,回到了他自己的虚拟世界。里斯悠闲地走到窗边,用手掌拨开玻璃上的水雾,同时让附着的寒意驱走剩余的困意。雪还在下,以一种丝毫不见停歇的方式,这在二月末的纽约略显诡异。是七个小时前开始的?还是八个小时?他尝试回忆,可实际上他并不在乎。他被给予现在的他所能拥有的最接近自由的时间,并幸运地觉得无所事事是他唯一想干的,打断这一刻将是不识好歹的罪孽。他从图书馆灰蒙蒙的窗格向外探看街道上的白色,林立的高楼阻碍了他的视线。雪适合旷野,如同他曾经在多地看过的雪原:冰岛,中国,阿拉斯加。或许更加准确的说,它们适合平面而非立面,在没有撒过除雪剂的地面上自由生长,绵延不绝,生而平等。而假如它们决定当个纽约客,便得接受有的落在帝国大厦尖,有的落在布鲁克林大桥桥根底下的现实。

“你的简历上可没写‘愤世嫉俗’。”

他或许把他的胡思幻想付诸言语了,因而受到了芬奇的调侃。芬奇也是“顶上”的人物之一,他们这项奢侈的事业就建立在芬奇雄厚的资产之上,而他自己——在抛除动机后——亦不过资本的鹰犬。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尴尬,但不过是一瞬间。

“把它当成个赞美吧,哈罗德。”

好了,现在轮到芬奇不好意思了。他的嘴唇抿了起来(他从来不是隐藏情绪的专家,不是吗),湖水般的蓝眼睛躲闪开去,躲进一种神秘惑人的形式感里。来自过去的迷雾在四周缭绕,里斯把这一幕也放进回忆,让它迅速地消融在无尽的时刻。

他端详着芬奇的后颈,知道那衬衫领子下面隐藏着一道伤疤,他曾经见过那么一次,在一个简陋的更衣室里,无所不知者在除去了三件套后显得脆弱不堪。朦胧的情绪使里斯几乎有点受到蛊惑地伸出手,不过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方向,让手落到了芬奇的座椅靠背上。丙烯酸布料粗糙的触感带有工业化时代特有的冷淡,它像是芬奇当下的代言人,提醒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使他冷静下来,却也使他如笼中困兽般躁动不安。

雪还在下,他是否仍然应当感激它?他不确定。

 

城里的部分交通在大雪中瘫痪,里斯和芬奇还不至于被困住,但他们默契——或者不甚默契——地同时选择留下来。里斯并不恐惧与芬奇独处,他对此有丰富的经验,甚至能就此写出一本书来,但他也不见得真的愿意分享。那些东西仅属于他们,像那些号码,一只狗,五个街区内甜点店美味程度的排名,当然还有这个地方本身。它们把他和芬奇紧紧捆绑在一起。

他们平均每天保持十二个小时以上的联系,但工作时间以外的交往,那完全是另一码事。不同于对合作伙伴的信任,它意味着私人意义上的接纳,对于能力与品格之外的志趣,总的来说,是那些琐屑无谓的、非原则性的东西。只有里斯知道,它们比那些各方追逐的秘密更加危险。从芬奇的口中得知机器的存在也许能获得他的一句惊叹,但一个童年的小故事就能把整件事拉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维度。

他们停驻下来,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用以维持成年男人的体面(成年男人总是需要比他人更多的体面)。忙碌的工作是一个极其有用的借口,他们之间的稳定关系建构于其上,当公共电话寂静无声的时候,这种联结的突兀性便显现出来。两个人对于一个空荡荡的公共图书馆,从空间的角度上来说与拥挤相去甚远,从精神上的角度上则不然。像同一片森林里盘踞着的两只雄虎,尽管完全可以连面都不碰,但存在感无处不在。

 

“你曾经考虑过你为什么会干这个吗,哈罗德。”

这是个冒昧的开端,甚至是对“距离”的挑战。里斯说出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他正在擦着一柄狙击枪。用称呼名字开启一段对话对降低哈罗德·芬奇的心理防备是否有所助益,仍然是一个未知命题。可惜枪支能够提高防备却不幸地是个已知的事实。最好的结果不过功过相抵。

“很明显,因为我无所事事。”芬奇盯着面前的简陋棋局。棋盘是打印出来的,棋子则是可怜的彩色磁贴。“老天,我记不清我有多久没说出过这个词了。” 他皱了下眉,喃喃自语道。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你的职业生涯,电脑,人工智能,监控一切的存在,诸如此类的,为什么?”

芬奇从那斯巴达风格的棋盘中抬起了头,将他那种放松的,纯粹思维性的困惑神情替换成了谨慎而敏锐的困惑,仿佛这个简单的问题背后隐藏着由约翰·里斯织就的致密而宏大的阴谋之网。

“并不是所有事都需要理由。”

“任何有人参与的事都有理由。” 

“我的意思是,现实世界中明确而绝对的因果关系往往是不可得的。”芬奇暂时妥协,修正道。他推了一下眼镜——一个克制情绪时的习惯性动作,“如果你愿意接受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的话,与其说人选择了他的事业,不如说是他的事业选择了他。我生于那个时代,承蒙命运的眷顾恰而有幸与时代的脉搏共振,不过如此。”

这话说得谦卑得近乎虚伪,因而听上去更像是个笑话。里斯的确笑了出来。这个时代有多大的成分是因他而有了现在的样子呢。降临在这个男人头上的命运——包括天才与随之而来的责任——在某个中部荒僻的小城和这世界上最为繁华的都市之间开辟了一条光明而不失曲折的未来之路——就像雌性袋鼠为了引导幼崽爬进袋子里,用唾液在产道和育儿袋之间留下粘稠湿润的痕迹一样。里斯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他的意思已经成功传达了,因为他知道芬奇微妙地被取悦了。

芬奇对名望那令人惊叹的淡泊并不与他对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相矛盾。他的成就本身已经足够满足任何虚荣心,以至于他看似并不需要名声。里斯对芬奇专业能力的欣赏止步于实用主义的层面。因此,他从不认为自己的赞美对芬奇具有特殊的意义。(如果芬奇知道他的想法,便会在心中想:他错了,但他也永远不会去纠正他。)

里斯短暂地挑了一下嘴角,“人不会仅仅因为他能而去做一件事。”

“承认与否,天赋是比理想更难以抵抗的诱惑。我相信你在选择进入CIA的时候,除了‘保家卫国的愿景’,同样也受到了这种诱惑。而天赋恰好能创造价值,则是意外之喜。”

这是个避重就轻的答案,虽然不能说不正确。里斯认同它,以及它没有说出的另一层含义:即在加入芬奇的计划之时,他也受到了同样的感召。

“那你现在做的呢?你能够说这并非你所选择的吗?”

“恐怕我得纠正你一下,里斯先生,是我们现在做的。”芬奇移动了他右手边绿色的磁贴,王车易位。

这个问题一如既往地被回避了。球落了地,恰好砸在他们精神场地的中界线上。

“能否请你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段对话?”

我为什么想要知道关于你的任何事呢?里斯想,这个问题比“为什么机器‘想’要知道关于任何人的任何事”更难以解答,以至于他只能把它继续扔到脑后。他耸了耸肩:“也许我只是不知道我干这事儿的理由,所以想先看看你的做个参考答案。”

“开始为你的下一段工作的面试做准备了?”芬奇挑了下眉。

“有备无患啊,芬奇。”

年长者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棋盘上,他的身体姿态松懈了下来。“你是对的,如果说‘匡扶正义’空洞且浮夸的话,‘实现自我价值’虽然听上去保险,可显得消极而缺乏社会则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失为一个折衷主义的经典答案——”

“——如果索尼不追究其版权的话。[1]”里斯轻飘飘地接上一句,算不上缴械投降,但也没打胜仗。

他们沉默了下来。语言的探戈此时此刻令里斯感到索然无味——他曾经享受它们,不过他和芬奇早就度过那个阶段了,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对于在一件堪称纯粹利他主义事业上的共事者而言,从未讨论过他们本人的道德观念似乎是令人难以想象地奇特的一件事。里斯突然意识到,到了他们这样的年纪,讨论自己的正义感跟坦言自己爱上一个人一样令人难堪。

他放下枪,看着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在寂静中坠落在瞄准镜上。你在探寻什么,约翰·里斯?也许他只是需要确认他不是唯一那个在意这一切的人,他的确知道他不是,虽然另一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承认。

“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呢,里斯先生?”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里斯离开房间的时候,“白棋”的一方开始占了上风,当然,这个游戏本来就是芬奇一个人玩着两边,哪一方赢并无区别。也许培根说的才是正确的——世界上很少存在人们所夸赞的那种友谊,尤其是在那些地位平等的人们之间。这样的友谊只存在于上下属之间,因为他们荣辱与共。

 

中     

 

曼哈顿岛此时此刻像是沟壑纵横的大峡谷,由冰雪的科罗拉多河割开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凯巴布高原。平日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除他以外空无一人,里斯独行于高楼广厦之间,如果他抬起头,就会相信自己是渺小的,像圣彼特教堂前的信徒那样。纽约城的建造者和罗马教廷之间的差别并非大相径庭,他们共同的目的是让人们在精神上匍匐——后者用《圣经》,前者用近乎法西斯式的现代主义。

约翰·里斯不会匍匐,即使在他身处人生中最为低洼的泥淖中时——准确地说,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彻底获得了解脱,从一切的归属,信仰和向往中。如世间的每个人一样,他曾活在由社会关系相连的巨大的网里。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就被他的父母牵连着。他身上的联系越多,他便越从一个自由曳荡的个体变成一个稳定拘束的个体,变成了一个更庞大的整体的一部分,以失去其他的可能性为代价,因为自我定位的本质正是自我抹杀。

他也许可以更进一步:结婚生子,为人父母,并自此在生物学的网里真正有了意义,由果成为因,成为人类时间维度上不可磨灭的一块。可一切戛然而止了。出于命运的安排或个人的选择,他在世间的联系逐一断裂,在肉体死亡之前从这个巨大的网中剥离出来,回到了比出生时更初始的状态,孑然一身。在彻底的空茫中游荡,向无尽的深渊中坠落。

直到他被一个人抓住。

他向风雪中去,又自风雪中归来。

归来。这个词在他舌尖辗转反覆,他有些恐惧它,仿佛他不配使用它,亦不曾拥有它。它像一滴落在雪上的微温的水,瞬间凝固成微小的一片冰晶,固然不足以融化整个冬天,然而却成为这漫天飞雪中唯一肉眼可见的透明之物,由此一点延伸开去,银色细线展于天际[2],又逐渐泛滥成河,将他和这个世界相连。他重新开始理解那些滥俗的意象,钱包里的照片,橡树上的黄丝带,一声犬吠,或一句早安。

一个街区之外,图书馆的坡屋顶在雪中安静地等待着他。而他本人,穿越罡风和严寒,从暴风雪的战场上凯旋,带着半打勃艮第红酒和一只烤鸡,像个二战时期的战士,在穿越枪林弹雨之后,给后方物资匮乏的接线员姑娘带来短暂的享乐。

接线员姑娘。他不认为芬奇会喜欢它,尽管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很契合芬奇戴着耳机的样子。他在脑中短暂回味了一下这个比喻,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并决定永远不让芬奇知道它。这就是意义所在,他开始知道有什么——有谁——在等待着他:他的上司、同伴和朋友,他会在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就听见他的脚步声,然后在他走过那道铁门的时候对他说:欢迎回来。


他们坐在昂贵的电壁炉前,面对着虚假的火光和真实的温暖,在马里努阿犬令人心碎的目光中拆分一只得来不易的火鸡。(里斯为了买下它不得不对那个波多黎各裔熟食店老板软硬兼施,其难度不亚于远古时期的原住民在亚寒带的针叶林里狩猎。)诚然,它不是Bouley或者Gotham[3],够不上芬奇的通勤午餐标准,但也好过制式野战口粮。

机器仍然没有给出号码,或许大雪中断了任何可能的犯罪计划,又或许是它埋没了犯罪的踪迹,断绝了机器的信息来源。里斯不确定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并不对此感到担忧。他不应如此,他知道,当圣人也能构成一种习惯。可风雪如帷幄般将一切隔绝于在外:黑帮火并,婚外情,艺术品盗窃,金融诈骗,哈德逊河上的游艇,百老汇的新剧目。纽约被冻结在了一瞬间,而在这一瞬间,他不在乎它的生存与毁灭。

芬奇称此为“消极的乐观主义精神”。为什么不呢。他们遇到了恶劣大环境里最好的一种可能:像《后天》的主角那样,被困在曼哈顿的图书馆里经历着大面积断电,而图书馆的独立供电系统——或者说芬奇的偏执——拯救了他们,也避免了那些珍贵馆藏沦为低效能燃料的宿命。里斯不免觉得有些遗憾,毕竟,用初版《尤利西斯》取暖可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体验。

“……而且物有所值,考虑到它的厚度。”电子壁炉光可鉴人的面饰板和单调的动画火焰使人视觉疲惫。里斯移开目光,环顾四周成吨的纸制品,它们在他跃跃欲试的目光下对潜在的危险浑然不知,而他仿佛已经感受到听着它们在花岗岩壁炉里噼啪作响的愉悦感。

“如果这是一次行为艺术,旨在表现对现代主义文学形式的抗议,我相信早就有人这么干过了。”芬奇不为所动地说,“而且不知为何,我觉得我有义务提醒你,雪停之后,生活还得继续,背负上巨额债务不是什么愉快的人生经历,里斯先生。”

“别这么悲观,说不定雪不会停呢。”

“那我只能放弃诉诸法律,遵循古制选择跟你决斗了。”

“我更希望你不将我置于此等两难境地之下,鉴于我只能在伤害你的肉体和伤害你的尊严之间选择一个。”里斯心不在焉地回应。他刚刚发现开罐器坏了,现在正在用刀尖撬着龙虾浓汤罐头,这八成让他看上去比平时更具威胁。

“正因如此,我最好还是祈祷天公作美。”芬奇冷哼一声,转过身去查看他临时搭建起来的小型天气预报中心。

里斯趁着芬奇背转过去把一块鸡胸肉喂给Bear。“如果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你的机器会提醒我们的。” 

“比毁灭于自大更糟糕的是毁灭于对机器智能的盲目信任。”

“嘘,小声点,它也许正听着你呢。”

芬奇给了他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他们就像一对试图向孩子隐瞒圣诞老人其实不存在这一事实的父母。一个不靠谱的想法突然在里斯的脑际出现,随即又像一个肥皂泡一样破裂了,伴随着清脆的“啪”的一声。

“我欣赏你身上的诸多优点,里斯先生,其中之一是:我一度以为你我——作为工业和后工业时代之交那一代的人——不同于格洛夫斯小姐,都不赞同对机器的感性化引申。”

毫不令人意外。里斯并没有被芬奇的批判所打击。他早已觉察,在对待机器的问题上,芬奇时常反应过度,尤其是在他们“释放”了它之后,以至于他甚至会去严肃地回应一个玩笑。里斯猜想,对于机器,芬奇尚在两种难以融合的矛盾态度中挣扎,因而有些神经过敏。

 

他站起来,把打开的罐头放进微博炉,绕过书桌,旧号码的信息从玻璃板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整个纽约州和新泽西洲的灾情记录,而电脑屏幕上实时卫星图和数据流竞相闪烁。“我只是以为相较于我,你对它多少该有点信心,毕竟你才是创造了它的那一个。”

“如果你指的是能力,也许我的确在某种程度上信任它;如果你指的是品格,恐怕‘信任’在此毫无意义。它们有目标却没有意志,做决策却不作评判。(They have targets instead of volition, make decisions without judgement.)在某些情形下这让它比人更……有效,”芬奇斟酌着选择了一种描述,“其他的时候状况则难以预测。下棋的人成了棋子,这也许还是最好的情况。”

里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是想要说服我,你,一个强人工智能的设计者,相信我们会沦为它的奴隶。”

“我不‘相信’,我进行实验,并观测结果,一如既往。而且如果一定要使用某种比喻,我们更像是被豢养的宠物。”芬奇降低了音量,里斯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芬奇往正在啃火鸡骨头的Bear的方向瞥了一眼。

“就数量上来看,恐怕牲畜还更恰当一点。” 

“这二者的差别有时候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当然,饲养和毁灭的差别或许也不是那么大,前者对种群来说,后者对微不足道的个体来说。人类的危险是在于伪善,以汝之名行己之便;”芬奇知道他偏题有点远了,“机器的危险在于,人类的道德观念——即使能够被明确灌输——也不见得能被其所遵循。不不排除一种可能,机器会为了‘人类的利益’做出不道德和反人权的决策,因为权利和道德本身就是属于人类的词,它们只能以修辞学的方式扩展到机器的语汇里。机器的‘伪善’其本质为一种佯谬。而这尚且不是我们能够见到的最糟糕的情况,如果有一个更加强大的人工智能,它的行事理由也许人类永远无法理解,当我说无法理解,我指的是跨物种性的,一个最聪明的人类也不会知道AI的内在逻辑,因为它将存在于元人类学意义上。”

里斯对于芬奇的滔滔不绝翻了个白眼,开始后悔让自己陷入形而上学的论辩。“如果规避一切未知事物,世界早已停滞不前。不可理解不等同于不可信任。”虽然他毫不怀疑对于芬奇来说它们就是等价的。

“非常具有冒险精神的观点,看来你和你的狗在该问题上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芬奇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可他的语气听上去却像是在只有三人的民主投票中落败。“我承认世界上有许多事是不可控的,但我仍然很难说服自己喜欢这个事实。”

“第一,Bear也是你的狗。”里斯强调道。“第二,关于信任,你忽略了另一种情况。在能力和品格之外,它还取决于联结。你的机器也许也在乎这一切,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以它的语汇和逻辑。”里斯没发觉他这句话是多么像“神爱世人”的另一种说法。

“‘在乎’是一个过于微妙的词,我不会轻易地使用它。对于机器来说,我们只不过是随机过程的状态函数——也许要复杂些,但本质不变。更何况,‘在乎’只能让它变得更加危险,它意味着偏颇,而这正是我在设计它的时候竭力规避的。”

也许有的人值得这样的偏颇,也许生命的价值本就有轻有重。里斯想。

可他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不想在这个陈腐的道德悖论里绕圈。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这听上去像个指控,尤其是在卡特离开之后。这对于芬奇是不公的。人是存在的澄明[4]。他从不怀疑芬奇认为人是重要的,此时此地便是最直接的证据。但他同时也是抽离的,居高临下的,对联系避之唯恐不及。考虑到他从事的是怎样的一种人本主义事业,这显得尤为荒谬。

 

芬奇的态度将他推入了一种失重的环境里,他低下头以隐藏自己眼中流转的情绪,如果那真的有用的话。“为什么,原则?效率?”他上前一步,继续道:“还是出于你本人对‘联结’这件事的恐惧?”

芬奇面色坦然。“我年轻的时曾经觉得没有感情会让事情变的方便许多。”他顿了一顿,“现在这个观点并没有改变,我想我只是接受了现实。无论愿意与否,我们都不能完全摒弃个人感情的影响,虽然我不对此感到骄傲。”

里斯苦涩地干笑了一下,但没有退却:“而我则不对此感到羞愧。”因为否认感情无异于否认存在。坠落感早就离他远去,可他将永远记得那感觉。

他惊于自己话中难以忽视的潜台词,这才意识到他站得太近了,芬奇几乎被他抵到了角落里,从任何意义上都是。他看到芬奇的喉结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显得被冒犯了,更多的是窘迫和不知所措。看不见的帷幕被掀开了一角,他们之间的空气好像在一瞬间被抽空,稀薄得难以维持呼吸。

可他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斯在心里感叹着。)却毫不躲闪,里斯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们一直试图忽略的东西在一层薄土下涌动,几乎要破表而出,从一口深不见底、不知被挖了多久、已经被认为无可救药的井里。

“联结的问题在于,”芬奇终于扭开目光,开口说道,尽管声音轻得几乎难以辨识。“一旦它建立而又断裂,你失去的不仅仅是联系本身,还有一部分的自我。”

“而失去自我,我相信你比我更懂得这意味着什么,里斯先生。”

他在里斯能够反驳之前闪身离去,消失在书架的后面,带走了房间里的温度,矛盾,和一切的暧昧不清。里斯甚至不能够确定那甚至存在过。他低下头望着椴木地板上的纹路。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们已经无法坚定不移地相信和穷追不舍地渴望,他早就不再具有那样的勇气。


 

夜幕与落雪就这个城市的明暗进行着最后一场拉锯,月光穿过云层、雪幕和图书馆陈旧的玻璃天窗,投射到斑驳的地板上早已所剩无几。里斯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书架和它们阴影构成的森林里,像一个来自旧日的幽灵。衣裾在转角处扫过积尘的书架,荡起一小片尘土,他头也不回地经过了,留下它们在空气的湍流中窸窣降落。

倘若换一个地点,他会是个在真正的丛林中守望时机的狩猎者;倘若换一个时间,他就成了为了找寻一本专著劳心费力的求知者。可他正在此处,正在此刻,经历着万千可能性中一个概率极小的偶然。如果他能够停下来,以第三者的视角观察自己的处境,可能也会讶异于它的戏剧性。这场雪灾宛如一首匆匆写就的、拙劣的叙事诗。它被改成一部同样粗制滥造的剧本,他不过是临时被抓上舞台上的演员,念着陌生的独白,不知所措又无从遁形。

里斯在寻找芬奇,同时,他也在借此躲避芬奇。图书馆完全能够藏下一个人,更不用说这个人是一个躲藏的大师,可这对于里斯来说不是问题,他足够了解这个地方,也足够了解芬奇本人。问题在于他的渴望和恐惧哪个能够占据上风。他想要去当一个永远追不上乌龟的阿克琉斯,可他清楚时间不会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一切未来都将被抵达,一切的路都有尽头。


他走过了最后一个转角,光从前方高而窄的门框中倾泻出来:他来到了迷宫的中心。

里斯停在门外,正对着门口的壁炉里真实的火焰燃烧着。他眨了眨眼睛,确保自己并不是被什么更加先进的电子屏幕蒙骗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允许在曼哈顿岛上使用燃木壁炉。可它确实存在着——虽然用来生炉子的并不是珍奇的古版书。燃烧的松木在雕刻着弥涅耳瓦的壁炉里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火星在防火罩后面愉快地跳跃。

芬奇坐在墨绿色的天鹅绒扶手椅子里,领口散开了,领带不知所踪。他面前的醒酒器里盛着着浅浅的一层瑰红色液体。扬声器里播放着巴赫,音量很小,炉火给一切染上了一层光晕,里斯觉得他正在看着一副雅克·路易斯·大卫的油画。

“请过来陪我待一会,里斯先生,可以吗。”

画中人开了口。他的声音听上去比他清醒的时候还要稳定流畅,坚定不移。讽刺的是,里斯知道这大概正是因为他喝了不少。可他仍然无法拒绝芬奇——即使对方现在是个醉鬼,脑子里说不定正盘算着几个能让白宫公关部乱成一锅粥的恶作剧点子。他总是乐于满足他的愿望,无论这愿望是否足够理智。

正酣的主人朝着胡桃木桌上的酒具做了个浮夸的邀请手势。客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勃艮第,这是他从那家几乎被洗劫一空的店里能够找到的唯一的酒。他在芬奇斜对面的沙发椅里坐了下来,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试图用它浇熄那从第一片雪花落下的一刻开始的燃起的火苗。红酒并非里斯的最爱,如果他有选择的话。但此时此刻,清醒才是亟需摆脱的东西。酒的种类对他的重要性就跟墙面的颜色对于盲人的重要性差不多。

他看向芬奇,发现对方正目光涣散地凝视着半空,高脚杯在他的手指间小幅度地摇晃。

“我在思考你早些时候问我的那个问题。” 

五分钟之后,就在里斯以为他们将这么一言不发地度过这个夜晚的时候,对方突然发了话。

“关于‘联结’的那个?”几个小时前微妙的氛围和芬奇最后的逃离从他的记忆里浮出水面,刺痛了他的神经。里斯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微笑,“对不起,忘了它吧。”

“不,更早的,关于‘理由’的那个。”芬奇摇摇头。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人生就像是绘画。你在一张白纸上画下第一条线,在所有的一切里,只有它是纯洁而无意义的,后面的操作只是让这条无意义的线看上去像是某幅画的一部分。”

 “我画下了第一条线,”他用手在虚空中挥了一下,“因为自负,傲慢,优越感——那是一切恶的根源。与其说我抵御不了它,不如说我根本没试着去抵抗它。亲手创造智慧的诱惑让我对危险视而不见,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说‘你能够抵挡一切,除了诱惑本身。’[5]”芬奇发出了一个短暂的、自嘲的笑。“如果你问我为何在这儿,我只能说,它是责任,不可避免的宿命,和待赎之罪,我无法对它视而不见。”

“但这不是你待在这儿的理由,里斯先生。”

芬奇放下了酒杯,暂时沉默了下来。一首赋格曲恰好终了,飞雪敲击着窗棂,房间里的光线随着火焰的跳跃忽明忽暗。里斯潜意识里感到不安,同时,又不得不被芬奇罕见的坦诚和自弃的感伤所吸引。也许这个夜晚就该到此为止,这混乱的一天就该到此为止。他想。直到芬奇再度开口,他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我一昧让你和我背负着同一个业果,尽管它的产生与你全然无关。”

软弱逐渐从芬奇眼中褪去了,留下一种绝望的冷静,这令里斯心脏一紧。“没有谁与什么全然无关,蝴蝶效应,记得吗?而我与那个描述更是相去甚远”

芬奇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笑。他站起来,因为突然的动作稍微摇晃了一下,走到桌子前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里斯克制住了上前阻止他的冲动。他看着芬奇穿过房间,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显得佝偻而羸弱。他黑色的马甲和长裤和他背后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侧脸和手臂在光明之中,好像下一秒,便要在聚光灯下念出一段莎士比亚式的独白。

“前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准确地说,是我们从罗马回来之后。我当时一昧感念于你的归来。然而事实是,我深感不安。因为我意识到我似乎从没真正给过你选择。”

“即便是对于你来说,那也太过于自大了点。”里斯挫败揉了揉自己的后颈,“你在我们的第一面就给过我一个选择,我想你还记得我的答案。”

“或许这么说不准确,我的确征求了你的意见。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在心理上利用了你。你正处于人生低谷,很容易让人趁虚而入。你刚刚失去了你在意的一切,需要一只手来把你拉出虚妄的泥潭,我只不过是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伸出了手而已。”

“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等价交换。私人的感情对你我毫无裨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试图用单纯的雇佣关系来维持恰当的距离。这或许并不是错误,真正错的是我不该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应当同我一起背负我的责任。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而随着时间的推进,更多的因素巩固了我的这种错觉,让我轻率地认为你永远都会在那儿,而这个选择也出自于你的主观意愿。”

“一开始,我也许默认‘想法’对于你来说太奢侈了。如此看来,我跟你的前雇主也许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那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道德绑架。”

里斯闭上眼摇了摇头,他终于明白了他方才的不安意味着什么。这是他鲁莽刺探、觊觎不该觊觎之物的代价。他想要告诉他,那不是事实,但芬奇在他整理好措辞之前打断了他:“——不,请别急着反驳我。”

“活下来,振作起来,发挥价值,这些是当务之急。你无疑成功地做到了,如果我有立场的话,我应当为你感到骄傲。我知道这只是开始,你不该停在这儿,你需要重新开始生活,建立联系,恢复信任,重归社会。可我迟疑了,因为你已然不可替代,对于我们的事业来说……”

“……也对于我个人来说。” 最后几个字几乎要湮没在扬声器播放的巴赫里,可里斯却没有错失一个字。

“你是个好的合作伙伴,一个好的朋友。而我大概不值得这样的友谊,我为了私人的目的而试图忽视你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诉求——感情,欲望,以及对平凡生活的向往。”

“平凡生活。”里斯露出了一个讽刺的微笑,喃喃自语道,“听上去好像我还能拥有这个似的。”

“如果你留在意大利的话,也许有一线希望。”无论多么微茫。

里斯几乎被这个自欺欺人的说法逗笑了。“可事实是,我才是那个失去了所有机会的人,在各种意义上。”而你并没有。他想到了格蕾丝。

“机会是能够重新获得的。” 芬奇几乎是马上反驳道。

“我曾经许多次设想,如果杰西卡还活着,我是否还会在这儿。”里斯决定对自己坦诚一次:“即便我不在这儿,我也会在其它的地方,但那地方大概同样没有她。在我彻底失去那种人生之前,我永远不会属于它。”无论在他彻底失去它之后,他会多么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为什么不能承认呢,芬奇,你,我,我们属于这一切,不是因为我们曾经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而是因为我们一直会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个‘错误’。”

只有在他们死了的时候,他们才真正地活着。

他站起身来,走向芬奇,对方因为他突然的动作瑟缩了一下。“而如果我真正离开,那也不会是因为我厌倦了这种生活。”他在此是因为他不在其它任何一个地方,但终究来说,是因为他找到了他的归处。

“然而你的确想要离开过。”芬奇沉默了一会儿,迟疑地开口,他低头望着双脚之间,好像在研究埃及地毯的编制技法。

里斯把酒杯放在一旁。“我想我欠你一句道歉。”

“你没有任何必要……” 

“不是因为那次离开,而是因为我从未让你知道理由。”

“我的行为并非出于失望……或者愤怒,而是因为恐惧。我大概比你能够想象的还要像个懦夫。”

“我当时一心认为别离是附在我身上的诅咒……那天,在卡特那件事之后,我在图书馆里,看着你,看着这一切。我突然想,如果那个夜晚倒下的那个人是你,我该怎么面对这剩下来的一切。”他停顿了一下,希望他成功地抑制住了他声音里的颤抖。“于是我离开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样的事还会有多少次,而我能承受的极限又在哪。”

“我以为,对于你我来说,别离早就该成为一种习惯了。” 芬奇给了他一个虚弱的微笑。

我也许永远无法习惯于你有可能离开这一事实。他闭上眼睛。他怎能够。一个人曾经置身于灭顶的孤独之中,直到另一个人出现。他在被拯救的同时必将万劫不复。


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至多能够习惯的只是恐惧本身。”

“我很抱歉,约翰。”

这并非哈罗德第一次向他表示歉意。他不确定这次是因为什么。杰西卡,卡特,还是在他们渺茫的未来中将会经历的每一件事。这不是你的错。里斯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因为在这个庞杂宏大的非线性系统中发生的一切,似乎并不存在一件事能够确切地找到根源而只追究一个人的罪责,更是因为他已经作出了任何一个人能够作的最好的选择。

“雪停了。”

芬奇随着他的话转向窗外。墨色的夜里,一切的喧嚣与动乱都已归复宁静,十一点的曲目[6]也落下帷幕。

他们达成了和解,虽然也许只是暂时的。

    

“希望我有这个荣幸。”里斯仿佛最终下定了决心一般,把手伸到芬奇面前。

在柔缓的音乐和温暖的光线里,芬奇像慢动作那样困惑地眨了眨眼。他大概已经透支了一个醉汉能够拥有的最多的清醒,看上去有点像那次他被人下了药之后的样子,天真而顽劣,同时又孤独脆弱。如是种种令里斯感到一丝罪恶,但他早已抛出了所有的底牌,又有什么能够失去的呢?

“你的身体姿态所传达出的意思是社交礼仪中这个姿态所代表的意思吗?”

“这取决于我们使用的是哪种社交礼仪。”

“你喝了多少,里斯先生。” 芬奇听上去竟然有点兴味盎然。

“足够多了。”

“多到能够让你忘记这一刻吗?” 

“恐怕不。”

世界上所有的酒也不能让我忘记这一刻。他想。

芬奇脸上染上了一层淡绯。

 

“远离社会使人疯狂。”

三分钟之后,芬奇突然像梦呓般喃喃自语道。里斯无法反驳,还有什么比目前的处境有说服力呢?他牵着芬奇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他们用一种笨拙的姿势环抱着转圈,像在婚礼散场之后一对赖着不肯离开的宾客。这有些太过了,他怀疑完全清醒状态下的自己不能够承受这样的距离。如果除小熊之外,在场的还有任何一个第三人的话,他都会承认这个场景具有绝对的超现实主义精神。

可他知道,图书馆从来都是一座孤岛。它应该把一切隔绝于外,而这场暴风雪不过是把这个结论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

他晕晕乎乎地想,如果他们真的在孤岛上相遇,事情会是怎么样呢?一个鲁滨逊式的故事:他们在一次飞机失事中同事遭难,被海浪卷到一座孤岛上。只有他们两个存活下来。那与现在又有何分别?

事实上,他们不是正在上面吗?他们后半段人生的原点,所有秘密的海格力斯之柱[7],包括他们彼此隐瞒的秘密:夹在书里的照片,抽屉隔板下面的弹夹,但他们并不在乎对方发现,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发现。像一个个小小的寻宝游戏,他们一度以此为乐,幼稚又可笑。

如果爱情是一个选择或一个答案,那他们大抵早已相爱,从比这一刻早得多的多的时候。里斯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猜想。因为他们都毫无退路,过去已被埋葬,未来也毫无指望。这个岛屿便是只存在于当下本身。

或许有一天,他会失去芬奇。或许有一天,芬奇会失去他。他能够接受吗?他不能接受吗?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负责任,无论哪一种选择都缺乏意义。他将永远生活在失去的阴霾之下,可他也永远不会就此放弃。

因为那至少与希望共存。

 

 

 

[1]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出处《蜘蛛侠》其版权在索尼公司

[2] 化用“every dark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

[3] 皆为纽约市高档餐厅

[4] 出自海德格尔

[5] 出自王尔德

[6] Eleven clock’s number,百老汇惯用语,指音乐剧的高潮曲目。

[7] 指代事物的尽头



写在后面:

这篇文的原型是在四五季期间零零散散写的一些对话,出于对图书馆时代的和早期二人互动模式的怀念。扔在硬盘深处已有一两年,后来翻出来想看看能不能整理成篇,结果发现把没什么关联的片段串起来比从头开始写还要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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